——读《月亮与六便士》后
早些年央视推出了名为《你幸福吗》的一系列采访,在路上逢人便问“你幸福吗”,路人多是一脸茫然匆匆作答,好像能想起来的都是不太糟糕的生活细节,那就可以自称是“幸福”的。在所有颇具仪式感的日子里,“幸福”作为无法回避的祝词似乎代表了人生最永恒的追求甚至是唯一值得的目标。直到发现毛姆笔下那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诸事顺遂的中年人突然放弃了所拥有的一切跑到巴黎的贫民窟画画,我好像看到了“幸福”从来都是千万种形态。
这个在所有人看来实现了“美国梦”的人留下了一张内容为“晚饭准备好了”的纸条后离开了相伴十七年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去了巴黎,那一年他四十岁,住在最破旧的旅馆,身上只有100块钱。可这不是一个追梦人独辟蹊径历尽艰难走向人生巅峰的故事,毕竟故事的人设不是二十岁出头英俊潇洒、诗书自华、绝技傍身的少年。这个世界总会赋予年轻人更多的宽容,中年出走则背负了全部的不解、侮辱甚至是威胁。在普世的价值观中,他自然不是一个对工作家庭负责的男人,甚至带有一些缺乏衡量不知轻重的病态感。
就这样,当全世界都在追逐梦想、名利和物质丰厚所带来的幸福生活时,斯特里克兰德开始追逐他的噩运,他健步如飞,如愿以偿地一次次赶上了更糟糕的境况——他在小阁楼里奄奄一息,要不是朋友搭救差点一命呜呼;他沦落在街头迫于生计成为一名码头工人;他自我流放到太平洋的小岛上,身患麻风病,双目失明,临死前让人把他的巅峰之作付之一炬。幸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做加法,每一种新的获得、新的身份、新的财富积累,都变成一种拥有幸福感的证明;与之相伴而来的则是无休止的束缚,所拥有的一切会变成对灵魂的羁绊甚至是绑架,既然肩负了它们,就要承受失去自由的代价。古往今来入世和出世的艰难抉择,大抵也有些这样的意味在其中。电影《今夜大事件》中有句台词是“He lives at another level”,在所有人都疲于为人生多设些屏障的时候,斯特里克兰德选择了做减法——他丢掉了“丈夫”、“爸爸”、“同事”甚至是“英国人”的身份,他如同一层层脱去身上的衣服一般甩掉了现实中的一切,然后将赤身裸体的自己沉入内心召唤的深海中。他说他对孩子们没有特殊感情,而爱情只会干扰他画画。别人同情叹息他的穷困潦倒,但是拿起画笔的他,俨然就是自己的上帝,唯有失去,是真正通往自由之途。
这样的人当然可恶,他自私、没有责任心,也不屑于与息息相关的社会发生任何联系,可是啊他的眼里何止没有别人,他也没有自己!毛姆在书中说,他不是选择了梦想,而是被梦想击中,用斯特里克兰德的话来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对于画画的追求到了生死边缘,那么除了舍弃一切包括自己直奔梦想,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这种强烈的原始冲动与大众想要获得利益,本质上是相似的。“无情无义”的主人公还原了“天才”或者是“艺术家”的暴戾,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力与美,他灵魂的激情与现实格格不入,却催促他逃离捆绑着的一切,将自己完全地抽离后反而无所畏惧起来。文明社会中生存的人受到道德和理性的约束,被迫按照规则生活,将内心真正的追寻掩藏起来,因为那些想法可能不堪入耳或者深受鄙夷。我想起沈从文在《边城》中为我们描绘的湘西世界,很多人赞誉它是桃花源般的悠然与美好,却忽视了未加文明开化的土地上生存着的人浑身抖散发着的原始魅力,不管是人的淳朴自然,水手和女子过路的深情或是山歌传情,无一不是遵从内心,物质上的匮乏并没有带来心灵上的贫瘠。斯特里克兰德那么丰厚的前半生除了让他生出生活的疲惫,应该很难感受到灵魂的愉悦,所以在一个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刻,他选择了逃离故有的一切。在逃离的那一刻,他是幸福的,在追逐梦想追逐自己的途中,他享受到的是生命无穷的张力和自由的喜悦。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所塑造的主人公所感受到的幸福不是灵魂的安谧,反而是痛苦和折磨,但在这样的痛苦中属于人的生命力得到了满足,功名利禄不是他的欲望对象,他的欲望对象就是生命力本身,他在不断地扩张和生长,并由此带动所有的创造力。满地的“六便士”是英国币种中最小的,也可以说是世俗价值观的代表;“月亮”则意味着虚无缥缈的梦想,也是与尘埃相对的,圣洁的生命力本身。谁又能说扔掉六便士而奔赴月亮的人,是不幸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