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为母亲箍墓
《亚洲铜》海子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
人活着,就将墓箍好,仿佛是催着这人速去,似乎很残酷!但一个人死了,没地方埋,或别人不让埋,那将是残酷中的残酷了。
我的老家在深山大沟里,近几年政府大搞移民搬迁,把一些农民“清理”出了自己身边的土地,请到干干净净的大路边,让他们悠闲得慌。我的兄弟们都在外面飘,不落窝,父亲又以各种借口拒绝挪动。所以,我们这个自然村就剩下咱一家还在深山老林里。近年母亲身体特别不好,高血压、心脏病、类风湿病、萎缩性胃炎、脑萎缩……大病一件接一件,一年住五次医院。
今年暑假,我便给母亲把墓箍了。按旧有的风俗,冲冲母亲的病。果然还凑效,母亲去年一直坐轮椅,今年拄双拐还可以走动了,甚至还能靠着灶膛自己摸着做饭了。
人们都说,生死同理,是走一条相同的路线。活着爱赶热闹,死了也不能太过冷清。所以一些人把墓箍在交通方便、阳光充足的热闹路边,想着死后住在里头,注视过往的行人,聆听来去的车声。可是我们家不同了,当年土地承包时,家在山沟里,自然不会把交通方便的马路边的地划给咱,尽管与他们是一个生产小队的。这样,母亲的墓只能箍在老家的山沟里,这很符合父亲的意愿,但爱热闹的母亲心里却疙里疙瘩,一脸的不悦。
之所以使我坚定这个意愿,是因为父亲给我讲了件让人心寒的故事。那是前年,本村的另一个小组里,大家都移民搬迁到沟口上,还是我的一个舅母,死了想埋到大路边,花了好几千元将墓地买好了,但是到下葬时,以前的土地所有者硬是不准埋,孝子们——我的那些表弟表哥一个个头都磕烂了也是枉然,人家终是不许。明眼人都知道对方是想再弄一笔钱,但被一个嘴快的愣头青点破了其中玄机,人家碍于面子横竖是不让埋,无奈只有将人抬回沟里,重寻墓地,择日下葬。前后一折腾,费事、费工、费钱,若是当初就在沟里自己的荒山落葬,哪有这桩让人心痛的破事呢。
当然,母亲过世后,在沟里举办丧事那是非常不方便的事,亲朋好友得爬沟越壑赶来吊孝,而招待客人所使用的一应家具需从沟口借来,那是相当费力的。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图排场,都这么做嘛。现在人活得起,死不起啊,红白喜丧,丧事最熬人了,诸般应酬,纷繁褥节,把一个个身体强壮的汉子也会整趴下,更甭说中年衰弱的未老先衰的人了。
今年暑假为母亲箍墓,我从镇上买了二十袋水泥,请农用车拉到沟口,装车卸车都是我和大妹夫干的,妹夫还为我担待着些,都差点没把我骨头弄散架,而他终究是一直在农村做活儿,好像没事一样。到了把水泥往沟里盘的时候,我请了五个工,都是村里的乡亲,真把他们难为了,笔陡的上坡路,一二尺宽的道儿。有的用背扛,有的用背篓背,有的用驮架驮,还有的直接用绳子绑着背,看着一个个累得汗水横流,我的心也在流泪。我只是扛着租借来的用于箍墓的设施,三五十斤而已,简直撵不上这些负重一百多斤的人。歇息时我看到我的一个表哥,快六十的人了,脱下衣服,擦身上的汗,让绳子把肩膀勒得红肉丝丝的,我的心都快出血了——这就是我的乡亲啊。尽管一天一百二十元工钱,每晚一顿酒席,但何以报答他们付出之万一呢?!
箍墓,既是个笨重的粗活儿,又是个技术类细活儿,处处得卖劲出力;而尺寸设计,分毫又不能差池。那么多的水泥,需用数倍的砂石混合,这几个乡亲,肩挑背扛,弄来了山马大堆的,足有三五吨之多。
最后该结算工钱了。五天,每人每天一百二十元,共计每人六百元。妹夫肯定是不要工钱的,以前做什么活儿都是如此,酒席还没吃结束,他就寻个借口提前回去了,我知道他这是故意回避——他怕我给他付钱他不要影响了乡亲们的脸面。当我给每人数好六百元放在他们座位面前时,大家几乎齐声地、争相恐后退掉一百,都说:“本来应该帮忙的”,“这太薄道了”,“做这点活儿,还收钱?”给老姑奶(老姑妈、老大婶-- --)做千百年的好事,还要工钱,我们真是“见钱眼开”啊…… 一席话说得我喉头哽咽,无言以对。我热泪盈眶地给每人另送了两包烟,有一个乡亲连烟都不要,跑了。第二天一早,我又带着两包烟,送到人家屋里。
两包烟,才十来元钱,只能是尽份心而已。乡亲们的大恩大德我何以为报?单位在距家乡一百多里地的县城,带两班课程,又是班主任,一天到晚被困死在办公室。乡亲们的事我又帮了多少忙?一想到这里,心里真不是滋味。发誓辞掉班主任,只要乡亲们家里有事,我必须回老家帮忙,再不能亏待他们了!正像父亲说的:我难道成了“流浪狗”了吗?同时心里也暗想,等自己退休了,也将墓箍在母亲墓旁边,再让这些乡亲为我忙活一次,吃一次苦,受一次累,让我的魂永远游走在他们的身边,跟守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