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父亲和他的狗
《村庄》海子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父亲养狗很有年代了。
他年轻时,我还很小。家里一直养好几条猛壮的狗。尽管缺吃少穿,狗却不能亏待。父亲从农业社地里回来,不问家里人饱饥,第一要事看狗是否饿着。当然狗自己也会谋食,特别是猎狗。不过不允许它们随便搞。即便它们弄得食物,首先要交给主人,又让主人发放。就像收税官上交了税款,工资再让财政拨付一样。
父亲很为此骄傲。很为他的狗有良好的教育和素养而自豪。
农业社很忙,一年四季累在地里,就是冬天还要修水利。但下了大雪,可以休息几天,这也是狩猎的佳日。父亲喊几个好友,勒了狗,出坡了。
有了雪,猎物就留下爪痕,人跟茬子狗嗅味。不一会儿,就撵出牲口了。安排猎手们坐好点,后面跟仗的使劲儿吆喝,猎狗追撵,不一会儿,猎物上点了,猎手瞅准机会,扣动扳机,猎物应声倒下,猎狗们一哄而上,一起下手将猎物拖至主人足下;猎物受伤逃逸,猎狗们群起而追,惊天动地,山呼海啸,就是撵上几丈坡、几面山,也会把猎物撕咬而下。
老家是大山深沟,不像电视上拍摄的草原狩猎那么优雅好看,也非某人造猎场上作秀玩猎附庸风骚。这里完全是生命的挥霍,意志的较量,血泪的贲张。披荆斩棘,甚至飞崖走壁,也是寻常物事。有一次,父亲的一只爱犬豹子就是追撵一只公羊,双双一齐飞落悬崖,父亲为此落泪,猎友们唏嘘再三,为此父亲好多年再不带狗打猎。而今我家的老坟山下还有一官“勇犬冢”。
养狗虽是乐事,但更是伤心事。有几年,我家养了一只猎犬名曰飞龙,体型威猛,身手非凡。据父亲说,收于飞龙麾下的大中猎物不下百余件,至于兔子、猪獾、狐狸、果子狸这些小猎物就不计其数了。那时国家的什么“动物保护法”好像不太醒事,而今弄这些东西都是犯罪了。但飞龙这家伙有一个最致命的毛病,就是“花”得很。有年春季发情期竟将方圆几十里的同类都号召来了,像开什么春季“物资交流会”似的。一时间,村上大道小路,各家门前房后,都是他们约会厮混、打情骂俏的广阔场所;特别是农业社的田野,一望无际的麦田,小麦业已抽穗,正在扬花,那种充满女性风情的传粉、灌浆是人类最需倍加呵护、推崇备至的。它们却不管不顾,打闹期间,睡卧其中,甚至压倒好多苗穗。比张艺谋《红高粱》影视中野合还过分很多很多。
队委会的头头们着急了,村民们的心里在流泪,爸爸也早就忐忑的厉害。队员们相约去找大队支书和民兵连长。一场会结束,方案是让我父亲如何了断这只不知天高地厚、色胆包天的“混账”东西。也怪,近一段时间,飞龙连家都不回,成天在外与那些母狗们纠缠,天昏地暗,没有休歇。这怕真是应了农村一句谚语:人狂没好事,狗狂豹子拖。
这不,两级领导找父亲谈话了:S家的,快将你那畜生收拾了,不然的,我们大队民兵就齐上阵了,那时你们的罪跟狗一样。无奈,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父亲带着他的猎枪,枪口瞄准了飞龙,扳机“帮当”一声,父亲的心仿佛也被扣掉了,也随之碎了。那晚,父亲和他的飞龙的尸体双双在麦田边横躺了一夜。
而今,父亲老了。当年养狗的经历变成他坐在背风朝阳地晒太阳回忆的陈谷烂仓了。他养的狗,由凶悍的猎犬也变成宠物小狗了,蜷在他的脚下,陪伴他衰老的暮年。村里人绝大部分以各种方式搬迁到交通方便的马路边,父亲却一直固守在自己曾经狩猎和躬耕的山沟。拄着拐杖,还在田地里刨挖,土豆啊,玉米啊,瓜瓜菜菜都种了不少。
前几年,野猪不断出没,糟害庄稼,公家也不管,猎枪全收了。父亲想法又养了条大狗。但这狗没出息,成群野猪来了,吓得双腿颤颤,野猪把庄稼祸害结束了,大摇大摆、列队凯旋而去时,它却很响亮的咬一阵。父亲痛苦地对我说,人老了,没用了,也教育不出好狗了,你看这只“黑豹”好比一只黑老鼠一样,这胆小的,可怜我这今年的庄稼了。我说,爸你不要种地了,我们姊妹几人还养活不了你吗?他却说,这不是愁吃不愁吃的问题,农民嘛,根在土地里,一辈子就在土上刨惯了,你叫他到闹市上去当市民,那他不成了流浪狗了吗?
一句“成了流浪狗了”,让我无言,也让我一惊。是啊,父亲说的或许是对的。人,就要给自己一个定位,不要死拉硬拽,扯着耳朵高蹈;揠苗助长,只会使苗木死得更快。尊崇自然,便是尊崇不可逆转的公理。父亲这样固守家园与乡土,是愚昧的落后思想作祟还是心灵的回光返照呢。
怕是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