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来,坐在自己改建的简易书屋里,环顾四周,书房虽然简陋,但却实用。面积虽然不大,但桌柜齐全,文房四宝,台灯电脑应有尽有。有几柜书籍,虽非名著,但读之也能受益。为陋室中挤得一隅,有清静读书场所而感自足。今日懒得动笔,好在思绪尚未凝滞,偶然想到“记事”一词,品之味存。
人们在交谈时,特别是在回忆童年往事之时,爱说一句嘴边话:我记事时怎样怎样?我刚记事时见到了什么什么?从我记事时就常听说了啥啥?等等。这时的人们都津津乐道,充满幸福的自豪感,因为记事时,记的事多是美好的。
我天生愚钝,记事较晚,记得最深的是关于书的事,也是最不忍心让它挤出记忆闸门的,但还是被破门而出了,出就出了吧,关是关不住的,“退陈储新”不是也很好吗?
因我天生体弱多病,三岁开口说话,四岁才会走路,五岁家遭不幸,好多事情都是懵懵懂懂,但在我初记事的脑海里,还是被连续打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我五岁那年深秋,一个阴雨蒙蒙的日子,山后有个叫万灯寺的地方,百余名红卫兵扛着彩旗,风风火火的来抄了我的家。打掉了房脊上的图腾,敲掉了房檐上的瓦当,铲去了门窗上的雕花,砸乱了家具器皿,剪掉了妇女的发辫,拔掉了男人的胡须……让我记得最深的是,从我家楼上将一箱箱书籍扔到堂屋焚烧。
父亲被押着,头上戴着用报纸糊的 “二尺五”尖帽,用苦竹条边抽打边说,楼上藏这么多书想干啥?父亲流着泪说,那是几代读书人积攒的好书,读书对人有益,你们可以没收,千万别烧呀!父亲的苦求换来的只是更重的抽打。
当时我识字很少,从火堆边将一本未烧着的书,拿到父亲面前,看着父亲,父亲还未说话,有人一脚飞来,我连人带书就滚到了墙角。父亲本想来护我,但这是不可能的了,早已被几个人押出堂屋,推到大场上早已准备好的高凳子上站着,迎接更加残酷的“考问”。焚书的大火烧了半天一夜,父亲的泪一直在流。
我六岁那年夏天,父亲在山后万灯寺受刑三天,双膝被碗渣,板栗包刺的血肉模糊,完全不能站起来正常走路,当有人要压断父亲双腿之时,听父亲说是老支书担保才捡回一条命。父亲住着一根树枝往家走,12里路从早上走到黄昏。我听说父亲回来去迎了一程,在距家半里路的山坡上,看见父亲艰难的挪动着遍体鳞伤的身躯,我哭了,父亲笑着说:“别哭,没事,活着就好!”
我去搀扶父亲,父亲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你太小了,有些事你不懂。”“好好念书,长大了会明白一切事理的。”我不记得当时听父亲还都说了什么,我又是咋样回答的。我没念好书,现在都年过半百了,仍有许多事理没搞明白。
我七岁那年寒冬腊月的一天,父亲被叫到去公社开“民主补课”会,临走时还将家中一个老鸹壶(旧时农村装酒水用的口小肚子大的器具)挂在胸前,说快过年了买几斤烧酒。我要跟着去,父亲抱了我一下,摸着我的头说:“别跟着,天太冷,在家等着吧,回来给你买好东西。”我知道家里没有钱,也不稀罕好东西,就是舍不得父亲走,谁知这是我和父亲的永别。至今我也不知道父亲当时说的好东西是什么?会不会是连环画呢?因为那是我童年的最爱。我想父亲也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而今我已是五十五岁的人了,算是老年人了,尽管我自己感觉还不老。但没有具体事情可干,你不得不承认社会已将你纳入“闲人”的行列。可能是老了,近年来总是惦记着要回老家,前几天接到堂兄去世的电话,于是就回了趟老家。在老家仍有好多是记事时的样子。院子还是那座院子,陈旧了许多,但不显得破败,三个堂兄领着老伴,六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守着三座连体四合院,我记事时那个院子可是住着二十多户百余口人呀!感谢他们的坚守,不然早就成了残垣断壁了。童年的伙伴都还在,虽然都苍老了许多,但都很精神,干起农活那干劲不减当年,百余斤行李扛在肩上仍然健步如飞,那身板让天天在操场转圈的城里人汗颜。山河依旧,但葱郁了许多,这更亲切了,开荒种粮的创伤在近几年退耕还林的政策下得到康复。松涛阵阵,栗林婆娑好景致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是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家家是那样的宁静,户户是那样的自足。他们懂得顺应自然,随遇而安,知恩图报,其乐融融,比起城里人的生活,幸福指数高了很多。
带着老伴,走访村中亲友,竟然是:长者,执手无语。少者,凝眉问多。不由人想起了唐朝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也不自觉的套吟了四句,以表此时心境。
离别家乡岁月多,回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松林海,春风不改旧时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