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山清水秀,安康民风淳朴,汉中拥有江南般的美景。
在陕南这块神秘美丽的土地上,民歌像田野里的野花,连片密布,摇曳生姿。在群山里,在河流边,在村庄和村民心里盛开怒放。也许你行走在山坡上,碰见一个放牛的少年,他可能识字不多,却能唱出好听的歌来。来到某个小镇的酒馆,你就会听到唱拳声此起彼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当我风尘仆仆地在此漫游,发现这里遍地是诗、是歌。那些群山、河流、树木、花草和牛羊,庄稼、房舍,神态安详,它们是诗与歌的物质呈现。
无需打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已烂熟于心。这里的人们天真、坚强。他们相信神灵,又大口吃肉,唱拳喝酒,还可能随时开始一段飞蛾扑火般的爱情。
六年之前,当我翻开《诗经》的第一页,好像总被一条山脉阻挡。之后我四处寻找《诗经》的下落,却在翻过秦岭来到陕南与它不期而遇,从此我踏进了文字背后的生活,走上我的陕南民歌之旅。
这是一个美妙的地方,它不仅记载了古老的爱情与农事,也保存了两千多年前的诗意。我贴着露珠行走,且歌且笑。我该如何解释那些在都市中失传的歌谣,那些保留了自由的灵魂;那些淑女与君子,那些艄公与过客、母亲与儿女。
如今,我沿着寻找《诗经》的古道,进入了一条河汊密布的地带,弥漫的水雾扑面而来,这是《诗经》之河。汉江,一条大河、民歌之河,这里的人永远生活在《诗经》之地,感受其芬芳,接受其滋养。
月光如水的夜晚,窗外洋溢着莫名芳香。我看见在南山腹地,那些静若处子,纤尘不染的植物,蜿蜒的小路,青青的篱笆,吊着木桶的井台和飘着炊烟的家园。
那里有很多支流没有名字,在地图上亦无法查证。可河边的植物还是《诗经》时候的模样,它是蒹葭,是荇菜、卷耳、苤莒、蘩(白蒿)、薇(野豌豆苗)、栩(柞树)、堇……这些《诗经》中的植物,如今仍然很好地活在陕南,散发着芬芳。
在《黍离》、《君子于役》、《伐檀》、《鸨羽》、《七月》、《无羊》等诗中,描述了砍伐树木、修整农具、种植黍稷、收割稻粱、为农夫送饭、放牧牛羊等劳动过程和场面。在《关雎》、《卷耳》、《苤苜》、《摽有梅》、《谷风》、《桑中》、《木瓜》、《采葛》、《采薇》和《北山》等诗中,描述了妇女们采集荇菜、谖草、卷耳、苤苜、梅子、萝菔、蔓青、芥菜、苦菜、香蒿、野麦、木瓜、野桃、野李等的情景。其中谖草就是遍布陕南乡间的黄花菜,蒹葭是指芦荻,芦苇。蒹,没有长穗的芦苇。葭,初生的芦苇,“参差荇菜”,荇菜是一种水草。苤苜就是车前子,嫩苗可以当菜吃,也可以入药。
我循着古道和历史的脚印探寻而来,发现陕南民歌与《诗经》,在手法、比喻和情怀上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尤其是大量的表达爱情的诗歌和歌曲。原来它们一脉相承。
《诗经》开篇即是爱情诗,情歌占了陕南民歌的一半以上。《诗经》里有一首诗叫做《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陕南情歌“想哥想得没奈何,你要心肝你来割”。
《诗经》有《伐木》,“出于幽谷,迁于乔木”。 陕南民歌有建房歌谣,“一座房子四角方,新修华堂亮堂堂”
《诗经》有《斯于》“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陕南民歌有生子歌谣《十月怀胎》,“怀胎嘛十月八,娃娃呀生下地,叫一声奴的那个郎啊,报喜给爹娘”,表示对一个家庭、一个朋友生了个男孩子的祝愿。
《诗经》里面有一首叫《天保》,这首诗是一篇祝寿的诗,一共有六章,其中,第四章就出现了“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陕南有祝寿歌《春长存》“祝福高堂富贵人,寿筵略表反哺意,此后再谢养育恩,南海若知德如此,青山不老春长存”。
《诗经》除了主要的四言体之外,还有三言、五言、七言、八言,陕南民歌以上各种句式都有。《诗经》从韵脚的排列看,主要在双句押韵,即二、四押韵,也有的时候是一、二句,空了第三句,接着在第四句押韵。如二、四句是押韵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一、二、四押韵的,这些《诗经》的押韵形式在陕南民歌里面都可以见到,如陕南民歌《凤凰头》:“一个凤凰,一个头。两个眼睛黑油油。情郎哥哥呀,摇摇摆摆,你摆在姐后头”。只是简单的三句词,不仅押韵,还用了《诗经》的比兴手法,情景交融,活色生香。
海量的陕南民歌似乎都可以成为《诗经 》的注脚,它用歌的方式保留着《诗经》的场景。
《诗经》里的作品本来是我们的先人在不同场合下所言所想,即“诗言志”。是人们表达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和感受,这和陕南人现在所唱的歌谣并没有不同。
时间隐逸了历史的踪迹,令过去的细节扑朔迷离。
我仿佛看到那些手摇木铎的采诗官,衣袂飘飘,神采飞扬地穿越古道,奔走于阡陌之上,采集着这些大地飞歌。
两千五百年后我来到这里,寻找那些被人们遗忘的《诗经》,却与这些幸存的陕南民歌、音乐、戏曲相遇。
五年前,当我听到一首名为《打仙桃》的陕南民歌,其伴奏和声极其简单,只靠吟唱渺渺的旋律把乐境经纬撑得辽阔。有时又薄如蝉翼却仍见丰韵饱满,其中无处不在的装饰音轻若甩着头,以一双荡子之眼窥视世界,说不上深刻,却好听简单,直指肺腑,令人避无可避。很多次我反复聆听,听得心里悲慨寒凉,如同亲见自己的生命在四季中随它代谢。
歌谱却一直找不到,后来终于在一位研究者手里看到它的谱子,简单的让我咂舌。居然只有两段,其中大部分是飘逸的倚音和颤音,主要旋律基本由八分音符组成,温润平静,全靠歌手自由发挥。
五年来,我接触了上万首陕南民歌。很多歌其实就是诗加旋律,在仔细琢磨、缓慢的理解中,这些民歌的魔力没有因时间而去魅,反而让我更加喜欢。喜欢这些民歌并不是因为它俗或者雅,而是当我与火堆旁的巫师聊天,听放牛郎唱情歌,看人们跳永不厌倦的羊皮舞时,陕南就像一个巨大的吸石,至今让我仍不想出来。
其实,陕南的每个文化遗产都很美丽出众。越是深入,你会发现它们一个比一个精彩。它们安静的在陕南以温和的方式存在于山水间。这些来自历史的,来源于祖先的,既延续着宗祖血脉又不断更新的歌谣不计其数。民歌、戏曲据目前官方统计达77788本(折)。从清1649年到1939年陕南分别建有186座具有相当规模的戏楼,而大小庙宇更是不计其数。它们是民歌和戏曲的发祥地,是民歌、戏曲的家园与故乡。民歌、戏曲是它们的灵魂与生命。
当我从汉中、安康再到商洛,一路柳暗花明,终于站在了长江与黄河的分水岭秦岭。
当我把最后一个音符丢在脚印里,幻想能在返途中,看见它生长出美丽的枝蔓和开花的声音,飘过秦岭,让中国,乃至世界都听到和看到。
沿着蕴藏在山脉间有形和无形并存的古道,翻越秦岭,一路来到陕南,探访那住着神仙、隐士以及诞生过无数智者的世界,无疑是件让人着迷的事情。
即使你不聆听民歌,那也将是一次非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