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马营长带着两名亲随,大摇大摆地来到石榴家里,虚情假意地说:妹子,听说夜黑来有几个弟兄给你上了蛮的,委屈你了。我是他们的营长,已把那几个不是怂的东西美美地收拾了一顿,我是专门来给妹子赔不是的,有啥委屈你尽管给我说,我好给你出气。石榴靠着门扇,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言不语,好像这屋里没来人一样。
另外,我说妹子,我看你这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是个长法,我在部队上混了十来年,瞎好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听说你男人是得肺痨死的,你这地方的小伙子也没人敢粘你,我看你这恓惶的样子,还不如跟了我。我是个吃粮的,阎王老子都不怕。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叫你吃香的喝辣的,保证没人再敢欺搡你。你看咋样?啊。
石榴头天黑来遭了恁大的罪,今儿这个当官的又来缠上了身,明摆着要霸占她。石榴后悔得不得了,怪自己早上没听人劝说,不该没回娘家去,更后悔没有下个狠心,上吊跳井或是抹颡,一了百了。到了现在这时候,怕是想跑都跑不掉、想死也死不成了。她只有立在门口,无心地看着村里光秃秃的树杆、刚刚活泛起来的麦苗,心想这人一辈子连地里的庄稼、坡里的树木都不如,活着一点意思都没得,不知道到了阴司又是个啥样子?想着想着,又是一阵流泪。
马营长见石榴半天没有答腔,觉得这女人还真的犟犟的:我说妹子,我给你说话哩,你到底长耳朵着哩没有?
石榴仍是不吭不哈,马营长真的生了气,忍不住大声吼道:今儿明给你说哩,反正我姓马的是看上你了,今黑来你应承也得应承,不应承也得应承。要是硬不愿意的话,我就叫你在老子的手上死不了也活不旺。要是答应了,你好好伺候我,我绝对不会叫你吃亏的。等我走的时候,再给你一些钱,你日后好好过日子。接着,马营长又对两个亲随吩咐道:以后你俩就好好招呼你嫂子,谁要是马虎一点儿,我就剁了他的脚、砍了他的手、剜了他的眼窝。听见了没有?啊!
知道了,营长。
石榴明白,这是叫两个当兵的看守她哩。看来,今后想要离家半步,都嫑妄想了。反正就是这了,也就主意打老,死娃不怕狼啃,豁出去了:那,老总说话当真?
你一个妇道人家,我还哄你做啥呀?
那是这,伺候你也行,你回去给你手下的人说,以后再也不兴到我村里来害人了。
这绝对没麻达。
就这样,石榴一直把马营长伺候到离开大荆。
石榴叫马营长霸占的事,北乡人没有不知道的。狗剩自然更关心,虽说明里不好意思打听,可他一天到黑都在不停点地想着石榴,想着石榴俏俏的脸,想着石榴甜甜的声,想着他俩小时候常在一起的欢乐,想着石榴出嫁后他的难受,想着他跟石榴每回睡觉的快活,想着他的没本事娶不了石榴,想着他的窝囊,连自己最喜欢最心疼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想着石榴叫那些野兽糟蹋的屈辱,想着石榴又叫马二营霸占后的难熬日子。越想心里的疙瘩聚得越大,他恨不得连夜扑到后村,跟那个狗日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那些当兵的谁又能惹得起?反过来说,你就是弄死一个马营长,还有那么多驴营长狗营长,你能保得住石榴?你死了不要紧,谁来养活婆娘娃?狗剩只有独自叹气的份。这是做男人的最受不了的一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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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到了三月中,经过王十万被绑票,石榴叫糟蹋强占之后,多数有点家当的人家都躲藏起来不敢露面,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偷偷地挖坑埋了,粮食差不多也都转到山洞里。马营长再三勒逼,地方上虽有表示,送些粮食给当兵的。但马营长并不在乎这些,他到大荆来不是为了叫弟兄们刚刚能吃饱就行,他主要的是为部队搜刮钱财。眼睁睁看着十好几天都过去了,除了王十万家里送来的上千块银元,再加上士兵平时零碎弄回来的一些而外,马营长得手的值钱东西并不多。马营长看他那一手杀鸡给猴看的手段并不高明,就变了另一种办法,放出风去,说他管束不严,使手下的那一帮弟兄像南岸子上来的耍猴的,一个个揭开箱子乱蹦哩。出事后,他已经把那个兵头和那十几个砸门扭锁、夜入民宅行奸抢劫的关了禁闭,让乡亲们不要害怕,该做啥的照样回家做啥,安心过日子。
这后边几天,果然风平浪静,那些官兵再也没有入户抢东抢西,就连大荆街逢集,那些兵痞也再没到熟食摊子上随便想拿啥就拿啥,强行要吃要喝了。地方上一时间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那些躲藏在深山老林里的有钱人,听到家里人三番五次报信之后,也都先后回到了村里。虽说心里一直不太踏实,白天在家做些屋里地里的活路,一到晚上仍旧出门。这样试探着过了几天,也不见那些兵匪来骚扰,人们这才慢慢安下心来。谁知这是马营长的又一诡计,他看这一招奏了效。就吩咐手下准备动手。三月十六这天,菜花在坡地平地里静静地绽着一片金黄,微风在满地里跑着,轻轻地梳理着那些带露的草叶,太阳刚一出来,蜜蜂们就勤快地在一朵朵开放的花蕊一个挨一个地采集着花粉。田间地头的人们在一块块庄稼地里伺弄着他们一年到头的生活。早饭时分,马营长派出了他的那些虎狼之兵,长枪短棒,分几路出发,朝着不同的方向进了各个村子。
正当午时,人们都在饭后稍微休息一下,准备下地做活的时候,十几个兵匪悄悄来到兔娃沟。一个兵头径直到了双林家里,双林手提镢头正要去挖地点包谷,不意叫这帮兵堵在了门口。
你就是冀双林?
噢,就是的,今儿啥风把老总们吹到兔娃沟里来了?
我们马营长说了,准备再过一向把队伍拉走呀,叫我们分头到地方上打个招呼。是这,今儿你就嫑做活了,把你兔娃沟那些有本事的都叫来,在一堆坐嘎子,有些事情一交代,我们就走了。
那,老总,你们先在我屋里坐,我这就打发人叫去。
这又没得啥大事,只是在一搭里随便坐坐,也不消麻烦其他人。
那,都叫谁哩?
就是平时你们地方上主事的。
行,那我先叫个人来陪老总先坐。
不必了,你马上就去。
双林一路小跑,心里想着这些混混子今儿来到沟里,嘴上说是要在一块坐嘎子,恐怕没得恁简单,到底为啥来的,该不是又为前场摊派粮款的事吧。想到这里,双林心里不禁一惊,这很有可能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时,双林一下子犯了难肠,若真是要粮要款,那把平时这些拿事的都叫来,岂不是眼睁睁叫他们跳火坑哩吗?可反过来,若是不给叫来,这帮比土匪还歪的兵痞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惹不起又躲不起,你不给他叫来,他们既然能寻到我冀双林门口,就肯定会寻到其他人的屋里去,说不定到时候受带累的人会更多。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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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工夫,张靠山、薛富巨、李来运、林宝山、王金成、白福瑞几个齐齐地都来到冀双林的屋里。这些人一见那帮当兵的,人人心里都像揣了一窝兔娃子,不停点地跳得咚咚咚。
那兵头看着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就一个个叫着名字对号,来的人一一应声之后,那兵头问:还有白老二咋没来?
到西安去了。
听说白老二在西安开的有铺面,生意弄得大户气哨的,是不是?
那都是其他人吹夸哩,阿达有喔事哩嘛?山里人进省城,还不是为了混嘴,莫说做生意,就是给人家城里人拾鞋带子,怕都没人看得上。白福瑞老汉看这来头,凭直觉断定今儿个肯定没得好事情。
你弟兄伙里在兔娃沟有几斤几两,谁还不清楚,你就不要给他打掩护了,这一向,就连你兔娃沟里谁的后门朝北朝南,我都弄得一清二楚的。
话说至此,那兵头也不再闲话,只把手一招,那一帮子兵就呼啦啦上来把在场的六个人全部扭住绑了起来。双林的屋里人万万也没想到这些当兵的进门时还说得好好的,说是只叫地方人来坐嘎子,咋一眨眼工夫任啥没说就把人都绑了。她一看不对劲,就地跪下求饶:
老总,他们又没犯法,又没惹你,你们就行行好放了他们,权当积福行善哩,要啥东西,只要你老放了人啥都好说。
没得啥好说的,三天之内每家拿三百现洋来赎人,如若不来,我一定叫他们几个缺胳膊少腿,比撕票还难受。
兔娃沟突然出了这绑集体票的事,地里做活的人个个被吓得眼张口掰,魂飞魄散,不知咋办才好。这边肉票刚一拉走,天赐就急忙到沟底寻白老大和白老四要主意。叔侄三个默了大半天,白老大这才叹道:
依我看,明显的是前一向没听人家的,抗粮抗款,把人家得罪了。这聚的脓包迟早不破头就不得收口。这些当兵的跟土匪还是两讲着的,就连地方官府都惹不起,咱这些平头百姓又能有啥办法?
那就只好给筹钱了。
常言道,一分钱勒倒英雄汉,就是想交,这大宗的数目,一时半会也凑不起。白老四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三个人一时没了主意,白老四不停地使劲抽着旱烟,不停地在鞋底子上磕着没烧尽的烟灰,满屋里散发着呛人的烟味。叔侄三个正在屋里想着救人的办法,这时,其他几家被拉了票的亲属听说天赐到白老大屋里商量事情,也都一齐来到沟底,来的人个个把愁肠和委屈写在脸上,七嘴八舌诀骂了一阵子那些狼心狗肺的兵匪之后,也没说出个样样行行,都在为没钱赎票而谋乱①。
就说咱兔娃沟,真正能拿得出的有几家?多数屋里一到春荒头上,穷得把锅当罄敲哩,阿达一时能拿出来恁多钱赎人?要是干瞪眼不赎的话,吃亏的肯定是自己的亲人。事到如今,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都得想办法把人赎回来。张靠山的老大张老虎无可奈何地下了决心。
起先天赐觉得自己年轻,来商州时间也不太长,对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好拿主意,想先看看其他人的态度,听张老虎这一说,他心里有了数:
我的意思是,凡是有亲戚朋友能拿得出借得到的,无论咋样,没多有少,都要想办法借回来,三天之内把数凑齐,不然的话,那王十万弟兄就是样子,到时候,钱一分少不了不说,最叫人担心的还是人,要是他们有谁有个三长两短,哪头轻哪头重?
在场的都觉得天赐的话说在了向上。
那就回去叫能跑能走的都去寻钱,到时候就叫天赐引上去赎人。白老大吩咐道。
一人有事,百人不安。况且这一回六个人同时叫绑了票,令兔娃沟就像烧溢了的白浆锅,人人心里发慌,手忙脚乱。所有的家属、亲友,一连几天都为着赎人的事情东挪西借,想方设法。木匠石匠铁匠窑匠的家属把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货腾了,也凑不够赎票的数。双林虽说在地方上当头儿,可他屋里一点积攒都没得,也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去卖,屋里人熬煎得整夜整夜不合眼,眼看着三天期限就要到了,娘家人才托人从黑龙口借了高利贷。而王金成家里那些瓦盆瓦罐,年前卖了一些,把所有剩下的都便宜葬②了,连一半也没凑够,一家人急得火烧火燎。钱是硬头之物,一时半会凑不齐;天赐说万一没辄,先给马营长多说好话求个情,看人家能不能宽限几天。就这样,第四天赶早,几家被拉了肉票的家人跟着他去大荆镇赎人。到了之后一打听,才知道那些被拉了票的人根本就没在大荆街,说是马营长嫌街道人多,乱哄哄不好收拾,全都拉到杨桥上边的一个沟里去了。天赐几个又走了五六里,一路打听到押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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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很窄的小沟,两边都是陡坡,沟里没有一户人家。四个拿枪的兵匪霸在沟口的路上,凡是来赎票的,都得先给他们孝敬一些。这是马营长专门安排他的亲信,给这些人弄外水的。天赐几个给了每人两块钱就进去了。
进沟一看,天赐他们吓了一大跳,沟里到处都是绑来的肉票,竟有五十多人,都是北乡各村有头有脸的人,做生意的、带手艺的、地主财东、里正甲长,啥人都有。这些人有的被麻绳绑着拴在树上,有的还被吊在半空里,一个个面带土色,唇干嘴裂,鼻青眼肿,有的脸上的血早已凝成血块,变成紫黑色,几个打手正在对那些不服的年轻人鞭抽棍打,也有几个可能是在夜里就被打死的,放在一个石洞口,身上连一张席片子也没给苫,面相呲牙咧嘴,一脸痛苦的样子。这情景,使天赐几个觉得就像误闯了鬼门关,到了阎罗殿一样,满身森煞,心惊肉跳。
马营长手下的一个连长看着又进来了一帮赎票的,不可一世地扎牢了势,恶狠狠地问:阿达来的?
兔娃沟的。
钱都带齐了?
差不多了。
到底能差多少?
不到一个人的。天赐说着就叫其他几个人都把钱拿出来:老总,你听我给你说,我那地方太穷了,几十个人跑了几天,能想的法子都想尽了,还差一二百块钱,你看,你看能不能高抬贵手······
屁话!
那,你看能不能见一下你们营长?
马营长是你说想见就能见的?你倒是算个球!
长官,你就高抬贵手,看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先把这些钱收下,把人放了,回去好弄钱,保证给你送来。
少罗嗦,有钱领人,没钱就把命留下。
老总,你看你这不是要钱吗,我知道,在老总手里,要弄死几个人比随便捏死几个臭虱还容易。只要你把人放了,我天黑前保证把钱送过来。
那也行,先把那五个人放了,钱不够的那个就把人留下。
老总,你看我们也不是跑户走户,你就开开恩一齐都放了吧。
那连长板着脸:你以为部队是做啥的,你想咋就咋。你今儿钱不够,我也不要了,我叫你的人也不得全欢,免得后来的人看样学样。你就把他们都领回去。说话间,掏出手枪朝着王金成的小腿就是一枪,一股黑血立马就汩汩直流。
几个当兵的吹胡子瞪眼,也一声吼地叫把人带走。天赐几个手忙脚乱把王金成抬出了沟,一路走一路把衣裳扯下来给包伤。幸亏子弹穿过了脚懒筋,没留在肉里。
沿路下来,看到的差不多都是带着钱进沟赎人的,进进出出,跟蚂蚁上树差不多儿。
这回拉票,整个北乡就像叫人抽了筋,瘫成了一扑嗒。就像篦梳子篦过一样,穷的富的都变成了穷的。兔娃沟还算是好的,没死一个人,只是王金成脚懒筋叫抢打了以后,变成了跛子,走路一踮一踮的,做活也出不了大力了,做瓦盆瓦罐也赶不上劲了。其他地方大大小小死了几十人。
眼看着麦梢由杏黄色一天天变成了金黄,这些兵还赖在大荆,没有要走的意思,北乡人心里清楚,马二营又想弄啥。从年时霜降把麦种到地里,男男女女、大人碎娃翻地上粪,防霜锄草拾石头,黑不是黑、明不是明地翻拾经管,还不是为了多弄些活命的粮食?马二营得了钱财不走,还要再抢粮食,这实在是太黑心了!可是,麦黄一晌,蚕老一时,庄稼是不会等人的。为了活命,小麦还得往回收。人们清楚,就是马二营真的要抢,也不可能把北乡所有的粮食都抢光,因此,人们还是在样当着收麦安秋的各种农具。果然,头场小麦刚收回去还在蒲篮里没干净,马二营就开始动手了,管你张三李四,只要到你屋里,兵匪就自己动手装粮食。北乡人经过前场的拉票也学乖了,要装小麦就尽他装去,也没人喊叫也没人去挡,看他到底能背多少?
这回马二营来到北乡,整整住了三个月,勒逼的钱有七、八万,抢的小麦无数。就这,马二营还嫌北乡太穷,他没捞到多大油水,加上才来的时候,北乡人个个牛轰轰的,他觉得北乡人把他没在眼里眨,一口恶气没处出,就在抢粮的时候吩咐下去,只要粮食一到手,就放火烧房。离开大荆的那天早上,兵匪们从杨桥开始放火,沿路见房就烧,见稍微值钱的东西就拿。可怜几十里的大荆川,上自杨桥,下到板桥以上,一时三刻成了一片焦土。
①谋乱:陕西方言,指心情烦闷。
② 葬:商洛方言,指贱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