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秦岭自西而东,巨龙般一路走来。过了蓝田之后,它似乎从万千年尘封的记忆中,从历代文墨骚客吟咏的诗句里翻拣到了婉约,于是便着意梳理出了一些细小的山峁沟梁,那是佛的手,还有睡美人那肥硕的大腿。宽窄不等的河沟漫是水,深浅的水中是各色大小不等的鱼。人们知道的只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种短链的生存规则,而那些大鱼的贪婪、凶残和狠毒,小鱼的慌恐、挣扎、反抗和无奈,只有水里的鱼们最清楚。河畔大部分是湿地,疯长的荆梢子、不知名的灌木、还有整片整片的芋子园统治着一河两岸,剩下的就是顽强地要传宗接代的各种野花野草和爬的走的跑的飞的虫虫鸟鸟。芦草间覆盖着积年的腐叶,一脚下去,便有汪汪的浸水冒上来。三月间,牛鹌就开始了粗声瓮气的求爱。年久的青瓦房,羞怯地裸露着行将散架的脊梁。一对鹁鸽嘴对着嘴,咕咕咕地谋划着它们的幸福和快要拱出蛋壳的孩子们的命运。不意间,一条长虫就向鹁鸽窝爬去,对着窝里咝咝的吐出了芯子。
山顶是簇拥的松、柏、栎、漆,林隙间是各种野兽的行军路线、势力范围和生活乐园,人要穿行是很吃力的。山凹和低矮的山梁,不知何年何月,被蓝田猿人的后裔们开垦成土地,小麦、玉米是坐庄的粮种,糜子、谷子、高粱、大豆样样都有。路旁硷边是核桃、柿子、沙果、苹果、梨。
人便聚居在这山凹与河道之间。
永无终极的时间射线铺成的轨道上,日、月、年就象大小不等的车轮,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自己那一个又一个单调的轮回,冷漠地旁观着人间演绎出来的一幕幕悲剧喜剧和闹剧。
六百里商於,是一块极具灵性的地方。相传轩辕黄帝派史官仓颉沾一身九曲黄河的涛声,染两脚八百秦川的稻黍,从白水来到洛水,在阳墟之山历春夏秋冬、观日月山水、看鸟兽虫鱼、创造了文字;治水英雄大禹导洛至熊耳;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双双嫁给舜帝,女英随其子均于封地丹渊亡故,被安葬在这九商之地;这里也曾是商鞅的封地;秦楚决战的冲霄嘶喊,剑戟相依的壮士们那威武的身躯连同他们保家卫国的不屈精神,早已被千百年无情的岁月蒸发得无影无踪,飘散在秦头楚尾上空的只有三闾大夫那悲壮的《国殇》;四皓避乱的足迹遍及丹水上下,他们匡扶正义、保全汉家江山社稷而退隐山林的志节,永留史册;闯王李自成砺兵秣马、转战商洛的壮烈事迹和黄巢兵出长安、借道商州、势将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雄心胆略,一代代口耳相传……
这些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军事的、神话的硕大、厚重、美好和灿烂,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北乡的人们来说,又是那么的遥远和陌生,他们关心的永远只是吃饱穿暖、能在平静的岁月里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就这些看似平常的小事,在他们却都不是易事。他们的喜怒哀愁、悲恐惊惧,似年年落下、层层烂掉的木叶,无声无息的沉寂着。那些椽笔巨匠们只热衷于穷才竭智、惟妙惟肖地在简牍高台之间精心演绎着帝王将相指点江山、率土牧民的雄才大略和才子佳人卿卿我我、死去活来的恋情爱意。又有谁去瞥一眼这些挣扎的、困惑的山民和他们的子子孙孙,还有他们已逝和将逝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语言文化……
经过了一场场天灾人祸、一次次匪劫兵燹,北乡人的生活就象风雨飘摇中那树上的鸟窝,被无情地掏一次、扒一次,他们又默默的地、日夜不息地垒一次、筑一次。激情早已在一声声嘶喊呻吟中、在一串串血光泪珠中、在一天天艰难困苦中板结,凝固成了一种坚韧顽强的生存意志,永不停歇的奋斗魂灵,不畏强暴的勇敢品质,勤俭朴素的生活习惯,互相帮扶的群体意识。那是一付秦岭一样的肩膀----无论多么沉重的苦难都能担当的肩膀。那意志,正是秦岭山中历经千年的岩石,不管风剥雨蚀,不管霜冻雪压,总是硬骨铮铮,砸一锤,一束火花。这,就是近百年前兔娃沟的先辈们除了贫穷而外留下的一笔宝贵财富,是我们这些做后人的永远值得珍惜的。